醫生說，人最後失去的是聽覺，所以我們要多跟爸說話，請他安心上路不要牽掛。
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。每次開口想說，卻總讓句子的下半截淹沒在淚水裡。
從住院以來，爸一直想回家。現在他終於可以回家了。差別只是，我沒想到是這樣的離開。
我還以為，我還幻想，我想要帶著健康的他回家，陪他復健，再過幾年快樂的日子。
到底從哪一刻開始，知道該面對現實？到了哪一刻，知道該放棄期待奇蹟？原來失去生命是這麼容易的事，就這樣一瞬間，即使他現在還在我面前，但等那些儀式過後，我就再也看不見他了，永遠。
他們說，女兒要幫爸爸穿襪子，兒子來幫爸爸穿鞋。恍惚中想到，從來沒有幫爸爸穿過襪子啊，這是第一次，卻也是最後一次。看到哥帶來的鞋子，又忍不住心碎的想，爸最注重外表，小時候常被他念皮鞋都不擦亮，而我現在看到的就是一雙暗淡無光的皮鞋，爸最愛穿的一雙皮鞋。可是我沒有工具，好想好想幫他擦擦，人生的最後一程，他會想如他既往的整潔上路的。可是我做不到。
他們說，不要哭，爸會捨不得走。可是我沒有辦法停止啊！我只能努力不哭出聲，可是沒有辦法控制淚水的滑落。
他們說，不要悲傷，這對爸來說是種解脫，八十幾歲，也算長壽了。我知道啊，你們勸說的一切我都懂，但我還是傷心。因為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，這不是我預期該在這時候出現的情節，我應該還有時間，應該還有機會給我彌補，還有機會讓我跟他多相處。但我沒有了。
他們說，過橋進門上下車的時候，要喊爸爸過橋下車。泣不成聲一句句的喊，再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的喊。你還在嗎？你真的跟著我們回來了嗎？
他們說，只要準備一套衣物隨同火化，其他東西都不需要了。隨同進入火爐的，只有我們手摺的一朵朵紙蓮花跟元寶。誦經的師父擲筊詢問爸爸收到了嗎，卻遲遲沒有得到神筊的回應。師父要我們跪下，然後她再擲筊詢問，這次得到確定的答覆了。哥說，我們跪下的那瞬間，他依稀聽到爸在說：「來了來了，夠了啦」。哥說，可能爸行動不太方便，走得慢了些。除了火焰吞噬的聲音，我什麼都沒有聽見。
他們說，繞棺一周走出祭室以後，就不要再回頭。可是我好捨不得，這是最後一眼了，以後除了相片和記憶，我再也看不到了。外婆過世以後，夢中的她臉型都變了，變得好不像外婆。我害怕爸也是這樣，我想牢牢的記住他的樣貌，我不想以後在夢中都認不得他。可是我不能回頭，也沒有辦法回頭了，因為他已經化為灰土。
人到了最後，就只剩一甕灰土。在某個塔上，某個空格，成了爸最後的歸宿。哥把祖母也請過來，陪在爸的旁邊。
我們選的位置在六樓，我跟哥都想到，爸最討厭爬樓梯。他現在應該輕如空氣，還會介意爬樓梯嗎？塔位在公園裡，周圍有綠蔭圍繞。生前我常要爸去附近的公園走動，現在就住在公園裡了，他開心嗎？有比較輕鬆嗎？但至少，再也不會有人逼他去運動、要他戒菸，責怪他沒好好聽話吃藥穿衣了。
只是我知道，如果可以，他最想回到有哥的地方，那才是他的家。
而我再也沒有家可以回了。
攝 影 者：李學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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